——在“读图时代的中国古代小说创新论坛”开幕式上的即兴演讲!
樊和平
各位同仁好!非常高兴参加这个会议,主办方的乔光辉教授要我在开幕式上讲几句,我想还是作为学者做一个发言吧。我比较喜欢不用讲稿,到会上来寻找灵感,本来小乔告诉我是开一个关于明清小说的研讨会,到会场后发现我们这次会议的主题,比“明清小研究”要大得多!
会议的主题聚焦于“创新”,那么古典小说如何创新?刚才坐在台上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们的“小说”如何变成“大说”?在中国,“小说”一开始就与“大达”相对应,而且西方的story也成了“小说”,也许这一特殊话语不仅仅体现了古代中国文人一种文化上的涵养,也不仅体现了社会对这一言说方式的伦理认同和伦理评价,更代表了一种文学体裁可能达到的境界以及它所传递的文化信息。因此对中国来说,无论是今天的文学创作,还是对古典小说的研究,“小”如何变成“大”,可能是我们今天创新的一个重要的突破点!
我还是想以明清小说研究为一个话题。在明清小说中,四大名著当为代表。四大名著基本上诞生于明清这样一个大的历史时段,其中有两部是在元末明初,有一部是在明末,有一部是在清初。而且,更重要的是,四部中有三部就诞生于江苏!所以我们江苏在明清小说研究方面还是有它的特色,社科院有一本《明清小说研究》杂志,而东南大学4166am金沙信心之选中文系,自从乔光辉教授担任系主任,到现在担任副院长,明清小说研究一直是我们这儿的特色之一。我想谈论的问题是,明清小说研究对于今天的我们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可以发现,四大名著事实上是一部文学演义性质的中国史。四大名著所描述的时间跨度从西汉一直到清初,可以说横贯了中国整个封建社会的发展,是一部横贯整个封建社会跨度的历史,它以“演义”的形式呈现一部中国史,把中国民族的精神,把中国社会的发展,把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遇到的许许多多的重大的问题史诗般地呈现出来了!
这一段历史,如果我们从王朝更替的角度来说,它有很多的偶然性。缔造汉朝的皇帝刘邦,本身就是无赖,而无论是赵匡胤还是我们所倍加推崇的唐太宗,事实上他们本人从出身到人品,可圈可点的并不多。但是,中国历史却辉煌地、史诗般地发展下来了,延续下来了;我们的小说,又恰恰是把这一段历史,史诗般地演义下来了!所以,我读四大名著的整个的感觉是什么呢?第一个感觉是“如烟的王朝”。每个王朝,不仅似乎起于偶然,而且都如过眼烟云,赵匡胤就是一介武夫,如果不是陈桥兵变,可能谁也不认识他;朱元璋是一个讨饭的和尚。但是,“如烟的王朝”演绎的却是一个“如歌的历史”从汉朝一直到清朝,波澜壮阔,如诗如歌,中国的历史在世界文明史上,没人能够否认它的不可替代的地位。而这样一个如烟的王朝,如歌的历史背后,是一个磐石般的、延绵不绝的文化血脉。我们很难想象,像刘邦这样一个无赖,像赵匡胤这样一介武夫,像朱元璋这样的讨饭和尚,像满清这样一个游牧民族……在他们的统治下缔造出中国如此辉煌的文化,又诞生了如此辉煌的四大名著。
更重要的是,四大名著体现了中国民族、中国文化、中国民族精神发展的深沉脉络。大家都知道,中国民族精神史、中国文化史、中国思想史、中国学术史,实际上分为两大段,或者说三大段:一是春秋时代。先秦轴心时代,百家争鸣。这个时候,中国经典、中国元典开始缔造。可是到汉朝,经过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过两汉经学,中国的思想史,精神史,学术史发生了很大的转向。古典儒家精神的精髓是内圣外王。汉朝以后,因为注经传统的不断发展,后来又因为科举,儒家学说、儒家经典乃至整个中国经典变成了谋取功名利禄的工具。外王压过了内圣,于是人们的内心逐渐被掏空了。宋以后,特别到宋元明清,人们开始从“外王”的事功之学转向“内圣”的心性之学,转向内心生活,也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诞生了我们的明清小说,诞生了我们的四大名著。所以整个的明清小说,整个的四大名著,不仅仅以文学体裁演义了中国史,而且演义了中国人的精神史,它是一部中国文化史,中国精神史,中国文明史。
回到我们今天这个会议的主题,我们到底是不是读懂了我们的古典小说,我们是不是读懂了我们的四大名著?坦率讲,我越是思考这个问题,越是对它表示怀疑。这就是我们这次会议要聚焦古典小说研究“创新”的意义所在。
比如说,四大名著当中,中国喜欢把《红楼梦》当作四大名著之首,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老外”从来不这样认为,很多老外认同什么?《西游记》才是中国文学名著之首。两种认知的区别在哪里?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把《西游记》仅仅当作文学著作、并且当作喜剧来解。我们今天最喜欢《西游记》的是什么样的人群?我们的小孩最喜欢。电视里整天播放,小孩看得津津有味!我们对小说的研究,我们对古典小说的研究,我们对整个中国文化的阅读,产生了很多的误读和误导,就像我们把古神话当作文学、在书店永远是把它归于“文学”这一栏,是一个巨大的误读一样。我们把《西游记》当成喜剧来读,这实际上是一个悲哀。一个文学的悲哀,一个哲学的悲哀,一个思想史的悲哀,放大一点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为什么这样说?《西游记》发生在什么样的背景之下?它发生于盛唐,中国封建社会的顶峰。当中国人的物质生活、中国的社会生活走向顶峰的时候,中国人的精神却被掏空了。于是,中国人可怜到什么程度?中国人没有办法入主自己的精神世界,要让一个和尚,不远千里到印度去,引进印度的佛教,来坐上中国人意识形态的宝座,入主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悲剧。
可是,我们把这样一个悲剧,看成喜剧。这是什么?这是一种误读,这是一种浅薄。我们正在犯一个难以饶恕的历史错误。所以说,我一直认为,什么人应该对中国封建社会走下坡路负责任?唐太宗!有这样一句话,“唐宋元明清,有理说不清。”为什么?很简单,一方面,整个民族精神的发展,文化的发展,文明的发展从宋朝开始,实际上从唐朝就开始衰落了。整个唐朝,找不出一个思想文化的大家,繁荣的只是唐诗宋词等感性艺术,所谓“唐宋八大家”。唐玄奘西天取经,就是中国人精神衰落的标志。唐朝以后,中国人开始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转向心性之学。所以我们阅读四大名著时候可以发现,在元末明初创作的两部著作,《三国》、《水浒》,都是讲外在的“事功”,要一统江山,要造反做皇帝;而明清的两部名著,从《西游记》,到《红楼梦》,都是走向人的内心世界,寻找永恒,寻找情感的满足。精神史发生了这样一个重大的转换。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巧合,也是我们的作家,我们的名著,我们名著缔造者们向我们呈现一个历史真实。因为它们所追求和建构的是“心性之学”,所以便如唐宋元明清的历史般“说不清”。
明清小说就像宋明理学一样,在中国历史上开始了一个巨大的转折。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对它进行创造性的阅读和创新性的转化?我们从最简单的人物塑造,到小说的主题,可能都产生了许多的误读。我们读懂《水浒》了吗?我们把李逵当成了一介武夫来阅读,可是我读《水浒》时发现,李逵有两大法宝:一把斧头,一眶热泪。李逵跟刘备一样,关键时刻最大的法宝就是眼泪,不信你们去再阅读。他看到别人的老娘被接到了水泊梁山,自己的老娘还留在家里。他干嘛?他开始掉眼泪了:“你们都把老娘接过来了,唯独我李逵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场嚎啕大哭,他欢天喜地回家接老娘了。到最后,宋江要接受招安,他破口大骂:“招安,招安,招甚鸟安?”要把他关起来杀的时候,他又开始掉眼泪嚎淘大哭了:“我的命是大哥给的,大哥想干啥就干啥。我就献给大哥了。”一滴眼泪又救了他。李逵,人物如此的丰满,如此的丰富,可是我们对他的阅读,却是如此的干瘪!再说《红楼梦》,我们把它当成一部爱情小说、言情小说,可是《红楼梦》里的贾政是什么人?就是今天的“大老虎”!皇帝打曹家,打得对不对?非常对。我想,在中国历史上,可能很少有比曹家更大的老虎了。贾家几代人做江宁织造府,这只老虎大到什么程度?“贾不贾,白玉作床金作马”,这个老虎打得冤吗?不冤。在今天的中国社会,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红楼梦》。我们今天大老虎们的家道变迁,难道不是一部《红楼梦》的缩影吗?中国的私有企业家们,潮起潮落,今天的中国,不仅仅上演着《红楼梦》,而且还有“金楼梦”。中国家族企业的旺盛生命周期很短暂,为什么?“土豪”太多,缺少文化,没有文化而发财,发了财而没文化,当然难以持久。一夜“豪”起,一夜“嚎”落,难道不是“金楼梦”么?我在一次学术会议的演讲中说过:如果我们今天的作家们有足够的创造力,应创造出一部《金楼梦》。可是我们的作家没有做出来,为什么?什么是作家?作家就是一群会写作的人,或者说以写作为职业的人。什么是会写作的人?有人说,会写作的人,就是把没有意思的事情写得很有意义。我们总是在追求“有意思”而不是追求“有意义”。可是,文化的本质是什么?大痛苦产生大文化。当我们不能体恤这个社会的大痛苦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创造出大文化?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推进学术创新的理由所在。
最后,我还想说,关于古典小说研究,特别是明清小说研究,希望进一步支持东南大学,支持江苏省社科院。江苏省社科院有一本《明清小说研究》杂志,去年这个杂志又回到了C刊方阵。我们社科院也在努力转型和发展。我认为,最好的学问应该诞生在社科院,因为社科院有条件做最好的学问。社科院现在有六个杂志,其中有三个杂志由我分管。《明清小说研究》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和认可,另外,我们还有一个《世界华文文学论坛》,马上将召开它的百期纪念大会。这两本杂志都是高度专门的杂志,但是办起来有难度。很多人提出这两个杂志不办了,办更宽口径的。但是,我作为一个学者,认为专门化的杂志有独到的生命力和学术价值,所以我们应该坚持,这是第一。第二个呢,目前江苏正在推进“江苏文脉工程”。这是江苏省的一个非常巨大的文化工程,将用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把它完成。社科院承担了其中的“文脉研究工程”版块,我们也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历史上无论是江苏人创作、江苏人在外地创作,还是与江苏有关的创作的作品,都是我们这个工程的对象,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当然我们也会给予一定的待遇。所有的研究都是一个江苏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都立项。每个研究给六万块钱的经费支持,稿费另外计算,统一出版。希望大家支持我们的工作!
谢谢大家!
说明:讲话由东南大学“读图时代的中国古代小说创新论坛”会务组整理,题目后加,发出的第一稿未经本人审核,此稿作者对个别词句进行了校阅。
樊和平,笔名樊浩。男,1959年9月生,江苏省泰兴市人。现为东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主任,东南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江苏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北京大学世界伦理中心副主任(主任为杜维明教授)、资深研究员。